俺手心有块疤，不大。
两岁半时，俺家住东北老平房，大雪能封门的那种，胡同里一户挨一家。
夏天就热闹，男人们夜里凑群下棋、打牌、喝冰啤酒，小孩子就绕在身边乱窜。
俺爸在某晚做了一件很隔路的事：他不跟人打牌，他自己打铁—光着膀子，手握锤子，脚下不停踩鼓风机的踏板，阵风呼哧地响，吹的铁块忽明忽暗，像闪烁的星。俺幼时对发光体痴迷，他一扭头功夫，俺伸手一把抓，手被烧红的铁烫得嗞嗞冒烟，尖嚎划破夜空。
原来不是铁，是一块银。俺爸打了一对耳环，送给俺妈。
爸妈结婚时两家都很困难，婚宴只有一桌，嫁妆就一对耳环，俺妈喝多了还弄丢一只。婚后两年，家里仍旧没钱。有天俺爸发现家里的老苏联挂钟上有层质地极好的包银，突发奇想，撬下来熔成块，亲手打。
他是个没情趣的人。改革开放，下海赚到钱那几年，钱直接给俺妈让她自己花，就是没亲自给俺妈买过东西。他说自己没审美，不懂什么叫好看。
他打的那对耳环，就是俩大圆圈，像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戴的。俺妈也没换过，戴了整二十年。二十年里，他让全家从平房搬上老楼房，几年后又搬进新一点、大一点的三居室。
第一个老楼的套间，37平米，俺住了7年，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都被困在那里。套间在六楼，夏天晚上俺玩得太晚，回家已经天黑。俺怕黑。当年老楼还没装声控灯，上楼前，俺会先朝六楼窗户大喊两声妈，见俺妈探出头来摆手，俺才冲进黑漆的楼道，一进去就能听到渺远的回音：到几楼啦？二楼！现在到几楼啦？四楼！四楼上五楼的转弯处，台阶上已可见光。
那几年的晚上，俺爸常在外应酬，半夜回来，关门声很轻。又几年后，搬进大一点的房子，他的关门声彻底没了，人去了南方闯荡，后又出国，再回到家已是两年后。
他回家那天，除了俺妈，没人知道他被朋友骗光了钱。俺只记得出租车停到家门口，俺跟俺妈下楼迎接，俺爸一把抱住了她。多年后才醒悟，那绝非那个男人的常态，他本是跟浪漫绝缘的人。
俺妈只说了一句：还能找到家就行。
他成长的环境是书香门第的反义词，自幼混社会，狐朋狗友，烟酒傍身，光身上的疤就上百针。后来他跟俗世的很多人一样，犯了世俗的错误。但这个家并未因此崩坏，俺妈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俺身上，一切平静地度过了。只是房子没有再变得更大，俺妈的耳环也一直没换过。
俺到青春期，跟他的话更少了，除了周末要生活费，平日住校连个电话也不打。他总是照俺开口的数目多给，花不了俺就攒着，给当时喜欢的女生买礼物。这方面俺倒是遗传他，都没创意，无非是项链、手链，还多是男女配对的两件，土。
俺还记得，当时能负担起最好的是石头记。
大学离家远，俺爸一次给俺整年的生活费自由支配，俺便买得起施华洛世奇，再后来是Tiffany最便宜的那款对戒。转眼大三，奥运会结束后的冬天，他被查出癌症晚期，只剩两个月。
俺办了休学回家，专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。
头一个月，俺们昼夜不停地说话，多过之前二十年的总和。后一个月，他不够气力说话了，时睡时醒，身体也无法再自由行动。最后半个月，他对俺说，俺要回家。这里的墙太白了，俺不喜欢。
他在家过了最后一个年。那年春晚小沈阳首秀，说“这个真没有”那句时，他卧在床上笑了三声。年初三，他陷入昏迷，无意识地呼喊，都是阴一半阳一半的话。他嚷的频率最高的一句是：放俺回家。年初五，他安静了半日，到晚上平静地走了。俺一直在身边。
送葬在外地，一处佛教信众的私人道场，三天里过程很曲折，万事由俺妈二十年的老友、一位虔诚的居士妥当安排，俺跟俺妈都信任她。除俺们三人，在场都是素未平生的三百位居士，齐声诵经，场面壮观祥和。
火化前，俺问：为什么他总嚷着要回家？
居士：想家。
俺：他以后还能回家吗？
居士：只要他想。
俺：以后再搬家，不会迷路吗？
居士：留件最熟悉的东西给他，就能找到。
后悔自己说这些，大家都沉默。二十年，最熟悉的还能剩什么。
俺妈从始至终静静的，摘下耳朵上那对大圆圈，交到俺手上。
俺把两只耳环放进他两只手掌，攥紧。一个人推他进了火化间，谁都没看
到俺哭。
某一刻，俺突然想，不如成家吧。
休学一年，回到大学。朋友们都忙毕业，俺不急，俺想着买个什么戒指好。那年开始，俺决意自力更生，不再要家里的钱，无关逞强，就算是对他的交代。
自然买不起Tiffany了，俺买回了最挥霍那几年里曾不齿、认为是属于中学孩子的施华洛世奇。(www.lizhijuzi.cn)当时的那个人打开来看，睫毛下闪过某种东西，那种东西跟俺隔着很长一段距离。
俺结束得很知趣，却免不了落俗，又一瞬间觉得该去赚钱了，开始钻研创业的点子，有的胎死腹中，有的半路夭折，事实证明俺不是那块料。倒也无所谓，有所谓的是，一些东西做了陪葬—俺再不想写东西了。俺觉得周遭一切都无趣，于是夜蒲，酗酒，昏天黑地，很快花光最后的钱。期末考试临近，俺递了退学申请。
俺打电话说，俺退学了。
俺妈说，那就回家吧。
俺回到家，闷在家里不爱出门。
俺妈问，真的不写了吗？俺说嗯。俺妈问，真的甘心吗？俺说嗯。
俺妈说，那就出门走走吧。
多年来，每一次不知该去哪里，俺都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栋六楼。俺喝了酒，又是晚上，楼道太黑了，俺不敢上去看，就在楼道口坐下，突然哭出来，却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。哭得声大起来，楼道一瞬间亮了，原来这么多年早装了声控灯，可那种光始终不够自然。
俺好像听见回音：到几楼啦？俺这是到几楼了，俺真的不知道了。
俺迷路了。
这不是那嚷着要回家的男人想回的家，这光也不是俺怕黑时最需要的光，因为这没有为您留着的门。除了回家，俺还能去哪呢。
路那么长，有人走快了，这是没办法的事。您有权悲伤，但您必须自求多福，必须找到回家的路。终有天您会发现，这条路是个圈。您最需要的，都不是路上捡来的，而是原地不动的。
您在乎谁，您说了算。谁在乎您，您说了不算，时间说了算。
那个漫长的夏天过去，阴差阳错地又回到学校，花掉了比别人多两年的时间。那多出的两年里，俺完成了一本书，献给那个迷过路的男人。
去年有一天，俺莫名其妙收到一笔稿费，根本忘记了是在哪本东西上写了篇什么。刚好第二天要飞回家过年，心想买点什么带回去呢。
买对耳环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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